2023年08月06日02时33分在山东德州市平原县(北纬37.16度,东经116.34度)发生5.5级地震,震源深度10公里。很多人都收到了地震预警提醒,但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事实上,中国东部地区历史上发生的最大规模地震——郯城大地震(1668年)也在山东地区。为吸取灾害教训,提升防震减灾能力,小编带大家一起走进文献古籍,感受355年前郯城大地震带来的巨大震撼和伤亡,提高警觉,守护生命财产安全。
清康熙七年,也就是公元1668年。这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准确地说,是农历六月十七日戌时,也就是公历7月25日19时至21时。中国黄海之滨,在赣榆县城一座普通住宅内,一个中年人正在灯下苦读诗书。他就是当地有名的举人倪长犀。
也许是一天书看下来有点疲乏。倪长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了直腰,抬头看看窗外,正是“明月在天,微风不作。”他思前想后,总觉得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
最近一段时间,天气实在有些反常。虽然夏天雨水比平时多一点,并没有什么奇怪,但大雨接连下了将近一个月,还是不多见的。令人称奇的是,当天,城南沟渠的水流,一刻工夫暴涨暴跌。不一会儿,又是乌云压城城欲摧,好像一场大雨即将来临。真正等雨下起来,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接着西北的天空出现了大片黄色紫色的云朵。低低的雷声自南向北传来,“吱吱呱呱”,就像水井旁边的辘轳转动发出的声响一样。时间不长,云散月出,似乎一切如常。
倪举人信步走到室外,看到周围的人们穿着薄薄的衣服,慢慢地摇着扇子,正在一边纳凉,一边说着闲话。突然之间,雷声轰鸣,电光闪耀,地动山摇,屋倒人喊。一场史上少有、世所罕见的特大地震发生了!
倪长犀还不知道,他所在的赣榆县还不是这次地震的震中位置。震中位于离赣榆有两百多里的山东郯城境内,震级达到8.5级。后来地震学家研究发现,郯城大地震是我国大陆东部板块内部一次最强烈的地震。它释放的能量大约是308年之后唐山大地震的11倍。这次地震影响波及周边410多个县,从南向北,从东到西,福建、浙江、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河南、河北、山西、辽宁和陕西都有震感。这场地震造成了5万多人的伤亡和重大经济损失。
赣榆县虽然不是震中位置,但城墙毁损严重,老百姓的生产生活也遭受了重创。亲身经历了这次地震的倪长犀,思前观后,用自己的笔为我们留下了一段极其珍贵的记述。
先是,苦雨几一月。是日,城南渠一晷之间暴涨涸,见者异之。顷,云作若大雨状。既雨,殊未大而黄紫云亘西壁。由南迤北,声如辘轳。顷则明月在天,微风不作,人方轻絺缓箑,自命羲皇。时而百千万状之恢怪,百千万室之摧覆,百千万命之糜烂,胥此一瞬间矣!
方震声发西北,雷轰电讯,地闪忽跳纵,疑火疑潮,而震声、坼裂声、覆屋宇声、崩梁摧壁声、折树声、水声、风声、鸡犬鸣吠声、人畜吼声、人号哭声、父子夫妇呼急救声,千百齐发,远近如沸。
时盖飚轻尘,拥宿雾,惨曀布天,浓烟遮地。前此坐月开衿者,倏皆摧垣断壁中,相与为蛇、为蝟,覆之黄壤,籍以清泉矣!城外旧无水,忽躁水至,登陴视之,水循城南泛,澎湃奔驶。退而细沙腻壤,悉非赣物。
井水高二丈,直上如喷。凡河俱暴涨,海反退舍三十里。室自出泉,寒冽不可触。裂地以丈尺计,旋复合,投石试之,其声空洞。及旦,人且谣曰:“神告我,后十日当陷。”至期,愚者率奔避山上。而是夜果大雨,飞虹绕电,天地若倾,人栖树下,视覆扉盖笠者,直大厦华庑矣!
城北得古窑,一瓦器如豆,意三代以上物震出之者。自是三岁,率常震,居者俱覆压,编苇为屋,疾榱题若陷阱焉。前覆压死者以千数,乃有曲蘖生醉。覆宇下者,掘土出之,方化蝶未返。倘所谓天者,非耶?
倪长犀这篇《地震记》,篇幅不长,只有区区五百余言,但主题集中,文字洗练,内容精要,较为详细记叙了震前、震中和震后的各种情形。这篇文章为后人认识地震、研究地震和预防地震,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一手文献。
此文除了追记了震前种种奇异的征兆外,对地震发生后县城内外惨乱景象作了全景写实性描写。震声轰鸣,大地开裂,房子倒了,树木折了,河水暴涨,洪水四溢,狂风大作,浓雾遮天,六畜嘶喊,人声鼎沸,目光所及,狼藉一片。文字虽然不多,但今天我们读起来,仿佛身临其境,感同身受。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并未沉浸在事中的强烈震撼和感喟不能自拔,而是继续饱蘸笔墨,记叙了当地震后三年间的余震应对、舆情传播、生民反应、防震善后,等等,甚至还写到了震后地下文物的重见天日,信息量不小。这些内容为我们全面了解赣榆一地所经历的郯城大地震提供了相对比较完整的材料。
通读全文,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清初举人眼里的“郯城大地震”,而且也体会了作者悲天悯人伤逝、慨叹生命无常的传统知识分子情怀。两年之后,也就是康熙九年,公历1670年,倪长犀走出赣榆,在大比之年一举考中进士。后来到河南仪封,也就是今天的兰考县,当了七品知县,实现了自己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人生理想。
走笔至此,笔者忽然想到,8.5级郯城大地震破坏力极强,波及范围很广,全国410多个县都有震感。应有不少地方的文人和志书留下了文字记载。这些文字又是如何记述这场大灾难的呢?
带着这一问题,笔者继续翻阅资料。世事真是无独有偶。在山东淄博,28岁的蒲松龄同时亲历了这次特大地震。他和倪长犀一样,也是地震的幸存者。事后他也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地震》,文见《聊斋志异》第二卷。原文如下: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见楼阁房舍,仆而复起;墙倾屋塌之声,与儿啼女号,喧如鼎沸。人眩晕不能立,坐地上,随地转侧。河水倾泼丈余,鸡鸣犬吠满城中。
逾一时许,始稍定。视街上,则男女裸聚,竞相告语,并忘其未衣也。后闻某处井倾仄,不可汲;某家楼台南北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广数亩。此真非常之奇变也。
有邑人妇,夜起溲溺,回则狼衔其子。妇急与狼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携抱中。狼蹲不去。妇大号。邻人奔集,狼乃去。妇惊定作喜,指天画地,述狼街儿状,己夺儿状。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此与地震时男妇两忘者,同一情状也。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蒲松龄一生怀才不遇,作此文时,年近而立,应该仍在追求功名的道路上。文中的稷下,就在今天因一把烧烤而火起来的淄博。其实,人们更应记住的是,这里曾有过一个据说是世界上最早的官办高等学府——稷下学宫。有人说,没有稷下学宫,就没有中国思想史上的百家争鸣。
淄博地处郯城北部,离震中约有300多公里,相对来说,震感应比赣榆稍轻,灾情应好于赣榆。《地震》一文,一如柳泉居士其他作品,短小精悍,层次分明,结构错落有致。
开头寥寥数语说明地震发生的时间、地点。“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刻,地大震。余适客稷下,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关于震前的情况,蒲文用墨不多,“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而倪文则稍详,从苦雨长达一月,到沟渠突然暴涨暴落,从天上云彩变幻无常,到雨水形大声异,所记更为周全。
对地震整个过程的叙写,蒲文以时间为经,空间作纬,交代十分简要。时间上,通过“忽”“俄而”“久之”“逾一时许”几个节点层层推进,不枝不蔓地讲述了地震前后人们所听、所见、所感、所为,有声有色,形象生动。空间上,作者从室内所感写到室外所视,从一目所及之局部到后闻全城乃至全域,叙述同样很有层次感。虽然笔墨不多,但有条不紊地描绘了一系列典型画面。先是屋内案摇杯覆、梁柱错折,后是室外楼舍仆起、墙倾屋塌、儿啼女号,再看人随地转,又见满城河水倾泼,鸡鸣犬吠、男女裸语,后闻井倾无汲、楼台易向、栖霞山裂、沂水陷穴等。
句句读来,如若亲历。几百年过去了,通过这些文字,我们仍然可以具体感知那次大地震的惨烈程度。文中所记,非亲历者不能写出,具有很强的现场感。虽然后人将此文归类为小说,仍不失为中国地震史上一份珍贵史料。
《地震》最后一段,好似补记了一个妇人狼口夺子、赤身裸体、忘情讲述的桥段,一百多言,篇幅几近前文一半。有人认为,此段似有狗尾续貂之嫌。不过,在笔者看来,倒为前文叙述的沉重增添了几分轻松,和《聊斋志异》整体上叙事风格并无太大违和。
如果将蒲松龄的《地震》与倪长犀的《地震记》做一个简单比较,笔者以为,倪文对地震全过程的记叙还是略微详尽一些,视角也更开阔。特别是细读二文议论之处,似乎更见二人格局高下。
蒲松龄文中叹曰“此真非常之奇变也。”,文尾笑言“人之惶急无谋,一何可笑! ”。倪长犀文中感慨,“时而百千万状之恢怪,百千万室之摧覆,百千万命之糜烂,胥此一瞬间矣!”,文尾有论,“前覆压死者以千数,乃有曲蘖生。醉覆宇下者,掘土出之,方化蝶未返。倘所谓天者非耶?”不多的言语中,更多反映了自己对百姓遭遇的深切同情,对生命无常、天命难违的无奈感喟。虽然短短一文不足以说明什么,但似乎也能对为何蒲松龄后来屡试不中、倪长犀震后两年后就得中进士、走上仕途提供些许注脚。
在读完蒲松龄这篇《地震》后,笔者带着文史互证的习惯思维,进一步搜寻材料。虽然倪文也出自县志,但赣榆毕竟不是郯城。那么《康熙郯城县志》中,对这场大地震又是如何记述的呢?
为了保证文字的完整性,笔者摘录该志第九卷之杂稽志灾异篇部分内容。如有句读不准、识字有谬,敬请方家不吝赐教。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时地震。虩声自西北来,一时楼房树木皆前俯后仰,以顶置地者,连二三次,遂一颤即倾。城楼垛口官舍民房,并村落寺观,一时俱倒塌如平地。打死男妇子女八千七百有奇。查上册人丁,打死一千五百有奇。
其时,地裂泉涌,上喷二三丈高,遍地水流,沟浍皆盈。移时即消,化为乌有。人立地上,如履圆石,展转摇晃,不能站立,势似即陷。移时方定。阖邑震塌房屋约数十万间。其地裂处,或缝宽不可越,或缝深不敢视。其陷塌皆如阶级有层次。裂缝两岸皆有淤泥细沙。其所陷深浅阔侠,形状难以备述,真为旷古奇灾。
如庠生李献玉屋中裂缝,存积一空。献玉陷入穴中,势似无底。忽以水涌浮起,始得扳岸而出。廪生李毓垣室中有麦一捆,陷入地中,仅存数握。又廪生高德懋夫妻子女家口共计二十九人,仅存一男一女,其余皆打死。其死尸遍于四野,不能殓藏者甚多。
凡值村落之处,腥臭之气,达于四远,难以具载。即此三家,亦足以见灾震之祸烈而惨矣。
主持编修《康熙郯城县志》的,是当时的县令冯可参。具体谁写了上面这一段文字,不得而知。
应该说,作者用志书的笔法为我们记录了郯城大地震震中位置的真实情况,有惨状描绘,有数据统计,有典型案例,全景特写,一应俱全。这段文字无论写作水准,还是史料价值,在笔者看来,远在倪蒲二文之上。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该志还收录了知县所作《灾民歌》。为了说明创作的缘由,这位冯知县还在前面写了一段小引:
予下车甫两月,而天灾洊至。疟痢继发,号苦之声徹于四境。触目伤心,遂作是歌。其文虽浅,率无当大雅。然情之所至,聊为郯民告哀,亦将为凡被灾者告哀也。昔李文靖日取四方水旱盗贼奏闻,不失为忠君爱上之道。予之有是歌,亦窃比郑监门之流民图尔。安得当事者采之以入告乎?
这段话里有两个典故。
文中所言李文靖,是北宋时期的著名宰相李沆。当年澶渊之盟以后,大家都以为从此可以安享太平,只有李沆居安思危。他说:“边患既息,恐人主渐生侈心耳。”所以,常常将地方上水旱盗贼等事件写成文书,上呈天子。
郑监门,是北宋名臣郑侠。这个人和王安石同殿称臣。一生为民请命,“俸薄俭常足,官卑清自尊。”因为对王安石变法持有不同政见,一度被贬,做了京城安上门的一个监门小吏。为了形象反映变法流弊,他曾于熙宁七年(1074年)三月,画成《流民图》,请求朝廷罢除新法。
这位冯知县借用这两个典故,说明自己创作《灾民歌》,也是希望上达天听,请朝廷抚恤灾民。
郯城野老沿乡哭,自言地震遭荼毒。
忽听空中若响雷,霎时大地皆翻覆。
或如奔马走危坡,或如巨浪摇轻轴。
忽然遍地涌沙泉,忽然顷刻皆干没。
开裂缝坼陷深坑,斜颤倾欹难驻足。
阴风飒飒鬼神号,地惨天昏蒙黑雾。
逃生走死乱纷纷,相呼相唤相驰逐。
举头不见眼前人,举头不见当时屋。
盖藏委积一时空,断折伤残嗟满目。
颓垣败壁遍荒村,千村能有几村存?
少妇黄昏悲独宿,老妪白首抚孤孙。
夜夜阴磷生鬼火,家家月下哭新魂。
积尸腐臭无棺殓,半就编芦入冢幡。
结席安篷皆野处,阴愁霖潦晴愁暑。
几许伶仃泣路旁,身无归傍家无主。
老夫四顾少亲人,举爨谁人汲沙渚。
妻孥寂寂葬荒丘,泣向厨中自蒸黍。
更苦霪雨不停休,满陌秋田水涨流。
今年二麦充官税,明年割肉到心头。
嗟乎哉,漫自猜,天灾何事洊相摧。
愁眉长锁几时开。
先时自谓灾方过,谁知灾后病还来。
恨不当时同日死,于今病死有谁哀。
300多言灾民歌,字字血泪,令人唏嘘。
读者完整看罢上面的文字,关于郯城大地震的情况,本已无需笔者再加赘述。不过,出于一种读书人的考证嗜好,笔者又查阅了当年莒县、沂水县两地方志。因为这两个地方也都在震中或者接近震中的区域内。
令人扼腕的是,天大的灾难,在洋洋数万言的县志中仅有寥寥几笔。《康熙莒州志》仅存的200多页残卷中,灾异篇幸存。所记如下,“七年六月十七地大震。城郭庐舍俱坏,压死人丁在册三千五百九十余丁,男女老幼死者共二万余人。”
《康熙沂水县志》有完整版本,述及此难,也不过四十余言“七年,沂水地震,城尽崩,坏官、民舍一万三千三百七十余间,压死男女一千七百二十五口。”
呜呼哀哉!如果没有倪长犀的《地震记》、蒲松龄的《地震》,没有《康熙郯城县志》那段写实性记载,没有那首如泣如诉、催人泪下的《灾民歌》,我们又怎能实实在在地感知那场并不太遥远的人间苦难呢?回望那个没有影像记录的年代,我们应感佩作者们悲天悯人、怜爱苍生的家国情怀,感受他们笔下的文字所具有的穿越时空的巨大力量。
(作者:吴明忠,江苏海洋大学文法学院院长;邰文琪,江苏海洋大学中文2022级学生)
(来源:“连云港史志”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