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的初夏时节，江南大地阴雨连绵，积水成涝，即将成熟的稻田变成了一片泽国。曾经富庶繁荣的苏州城，此时却笼罩着重重的萧杀与哀怨。夏收已成泡影，米价大幅上涨，而更让苏州人感到恐惧的，却是大明朝廷派来的“税使”们。在他们的横征暴敛之下，工商业发达的苏州城变得日益萧条，城内的工商业者连同依靠他们的雇佣而谋生的雇工们，由此面临着一场巨大的生存危机。一场反抗暴政的怒火，此刻正在苏州城中酝酿着、积蓄着……

一、

苏州——这座江南名城，自宋代以来已经逐渐成为天下最为富庶的地区。在元朝末年的群雄混战中，苏州为盐民出身的张士诚占据，因而成为了占据南京的朱元璋的眼中钉。最终，张士诚被朱元璋打败，身死国灭。朱元璋愤恨于苏州百姓对张士诚的支持，对这座城市实施了严厉的惩罚。他不但将苏州居民大量强制迁徙到江北，还对苏州制定了全国最重的税负标准。明代的苏州府，田地只占全国百分之一左右，却要负担全国近十分之一的赋税，此外还要为明朝皇宫提供大量丝绸、锦缎。饶是朱家皇帝各种压榨，苏州百姓依靠着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还是把苏州建设成了明朝最富裕、最繁华的城市。明代苏州著名才子唐伯虎因而骄傲地为自己的家乡写下了“世间乐土是吴中”的诗句。

 

明代画家仇英所作《清明上河图》局部，描绘了明代苏州繁荣的商业 

在万历二十九年的这个夏天，统治明朝的是万历皇帝朱翊钧。他十岁继承皇位，二十岁开始亲政。亲政之初，这位少年天子颇有明君气象。可惜好景不长，失去了张居正管教的朱翊钧很快就暴露出了奢侈、贪财、好色、懒政的种种劣根来。对朱翊钧来说，不挥霍简直就不舒服。他二十一岁就开始修建自己的皇陵，七年之间花费白银八百多万两。为了给他宠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举办婚礼，一下子花掉了白银三十万两。他自己一年的饭钱就要二十七万两，采买珠宝、袍服，动辄花费几十上百万两。万历年间，明朝又进行了三次大规模战争，花掉军费上千万两。如此海量的花销，让每年只有四百万两税收入账的大明王朝财政系统走向了崩溃的状态。

越来越感到钱不够用的朱翊钧，开始使用起了“非常规手段”。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起，他把一大批身边的亲信太监派到全国各地，以“矿监”、“税使”的名义搜刮各地的民财以供他享用。一向富庶甲天下的苏州当然更是搜刮的重点。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太监孙隆奉朱翊钧之命，带领一群“税使”趾高气昂地来到苏州，从此，苏州人的苦日子开始了。

二、

孙隆一到苏州，就把手伸向了来往苏州的行商们。很快，苏州城六个城门和城外的水路要冲上就纷纷建起了二十多个税卡，所有经过的商人都要缴纳过路税。至于税额，反正没有法律规定，就全凭税使老爷们高兴，想抽多少抽多少。本来，明朝官府在各交通要道上已经设有法定的“钞关”，用于征收行商的商税。现在孙隆又税上加税，行商们简直苦不堪言。到后来，孙隆还嫌搜刮得不够，对进城卖菜卖鸡卖鱼的小贩和农民也进行抽税，一只鸡、一把菜、一条鱼也不能免税。孙隆到苏州两年，来苏州做买卖的行商、小贩日渐稀少，繁华的苏州城变得萧条冷清起来。

到了万历二十九年的这个夏天，孙隆看到行商的税源日益减少，深怕主子朱翊钧怪罪，终于把手伸向了苏州城的支柱产业——丝织业。他下令：苏州城里，每张织机都要缴税银三钱，每织出一匹丝绸，还要再缴银五钱。这一下，本已陷入萧条的苏州丝织业彻底陷入了绝境。

当时的苏州，几乎有半个城市都靠丝织业为生。有钱的“机户”购置上几台织机，无田无产的穷汉则被雇佣来织丝绸，“计日取值”，靠每天打工的工资勉强糊口。在这些打工为生的穷汉中，有一位名叫葛成的人，他与万历皇帝是同龄人，但却同龄不同命。万历皇帝每天在皇宫中锦衣玉食，嫔妃成群，葛成却只能每天在大街上寻找雇主，一天找不上活干就要饿肚子。因为贫穷，他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孙隆来的这两年，苏州的丝织业日益萧条，葛成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饥饿成了常态。如今孙隆又下令增加税赋，机户们纷纷关门歇业，这更把葛成推上了绝路。反抗会被官府杀头，但不反抗便要饿死。不能再忍耐了！看着和自己一样陷入绝境的穷哥们儿们，葛成决心要为大家的生路拼死一搏！

六月初五，玄妙观前的大街上，聚集着一群群焦急而又沮丧的织工。他们虽然早已知道孙隆增税的消息，但还是怀着一丝幻想，希望能有机户来雇佣自己，好挣一点糊口的钱。然而，等到日上三竿，却一个机户也没有出现。饥饿、疲惫和烦躁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织工们越来越愤懑。就在此时，葛成挺身而出，对织工们大声说道：“朝廷派来的税使给机户增税，全城机户都关门歇业了，大家不要再指望有人雇你们了！为了活命，我愿意带领大家去杀那些狗税官！愿意一起跟我一起杀税官的，明天来玄妙观集合！”这句话一下点燃了织工们心中的怒火。一场轰动苏州城的抗税起义即将爆发了！

三、

六月初六，一个难得的晴天，一大早就有两千多名织工来到玄妙观前，葛成身穿麻衣，手持芭蕉扇，带领大家一起盟誓，发誓只杀税官，不扰市民，只烧税卡，不劫民财，所有起义参与者都听葛成的芭蕉扇指挥。盟誓完毕，两千多名织工在葛成的指挥下，手持木棍，分成六路，分别向六个城门进发。他们一路前进，沿途的苏州市民纷纷跟随，要看看这些穷汉们是否真的敢杀朝廷派来的税官。

葛成亲自率领的一队织工进发到了葑门。此时，葑门外的税卡里，几个税官拦住一个卖瓜的老人，逼着老人缴税。老人无钱可缴，税官们就拿着皮鞭猛抽老人。葛成见状，一挥芭蕉扇，大喝一声：“打！”身后的织工们一拥而上，把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税官们打得抱头鼠窜。把持葑门税卡的正是孙隆的心腹黄建节，他对百姓平常搜刮最狠，面对愤怒的织工，他还想耍威风，结果织工们一顿乱棍将其当场击毙。另外几路起义的织工，也分别向平门、阊门、相门、盘门等几个城门的税卡发起了攻击。平日里趾高气昂的税官们，在织工们棍棒面前被打得跪地求饶，威风扫地。有少数几个不识相企图反抗的，都被织工们扔进了河里。六座城门的税卡搜刮了苏州人两年，却在一个上午就被织工们全部烧成了灰烬。围观的苏州市民激动不已，他们编出了歌谣，热情歌颂葛成和起义的织工们的壮举：“千人奋梃出，万人夹道看。斩尔木，揭尔竿，随我来，杀税官！”　　

 

葛成挥舞芭蕉扇，指挥起义织工进攻税卡 

城门的税卡全部拔除之后，葛成又率领织工们前去捉拿孙隆的另外两个心腹——汤莘和徐成。这两个人都是苏州本地人，却抱着孙隆的大腿，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欺压苏州百姓，为孙隆搜刮民脂民膏。织工们冲到他们的家里，却发现这两条走狗已经得到风声，逃进了长洲县衙门（明代苏州府城分为两个县——长洲县和吴县）。于是葛成率领职工们迅速跑到长洲县衙门大门前，要求知县交出汤、徐二人。但长洲县衙门却大门紧闭，无人出来答复。愤怒的织工们想要冲进县衙捉人，却被理智的葛成阻止。他深知，冲击官府有可能引发更大规模的骚乱，绝不可使这场抗税起义变成一场危害百姓的暴乱。时过中午，聚集在县衙前的人越来越多，苏州知府朱燮元知道手上无兵，根本无法镇压起义者，若拖延下去，深恐引起起义者愤怒，转而进攻衙门，将危及自身安全。于是只好下令将汤、徐二人交出。织工们将这两条走狗押到玄妙观前，宣布了他们的罪状，将他们一顿乱棍击毙。

收拾完了走狗，下面该轮到和他们的主子孙隆算总账了。下午，葛成率领织工们冲向了孙隆的驻地——北局税监司，准备活捉这个大太监。然而，孙隆早已得到消息，迅速逃到了退休在家的苏州大官僚申时行的家中躲避，起义者扑了个空。待到天黑下来，孙隆偷偷溜上了申家的小船，一路连夜逃到了杭州。

四、

织工们的壮举震撼了苏州市民，更让市民们震撼的，是织工们在起义中表现出的那种高度的纪律性。葛成在起义之前就为起义者立下规矩，“不挟一刃，不掠一物。”起义织工们只以棍棒为武器，攻击对象只限于设卡害民的税官，而绝不骚扰伤害无辜市民。在搜捕汤、徐二人的时候，葛成率领的队伍误入了他们的邻居家中，葛成弄清情况后，马上对户主人作揖赔罪。有人想借起义趁火打劫，偷盗财物，葛成发现后立即下令将此人乱棍打死。数千人的起义队伍，在葛成的指挥下纪律森严、秋毫无犯。苏州城里社会秩序井然，市民生活一切如常，甚至就连官府衙门也没有受到任何冲击，这一点，让知府朱燮元也不得不啧啧称奇。

六月初九，起义第四天，葛成鉴于城内税官税卡都已被肃清，苏州知府朱燮元也已答应取消增加的税赋，于是决定结束起义，发布安民告示：“税官肆虐，民不堪命，我等倡义为民除害。今大事已定，四方生民各安天理，无得藉口生乱。”轰轰烈烈的抗税起义一夜之间偃旗息鼓，苏州城又重归平静。

缓过劲来的朱燮元马上从周边州县调来了大批兵马，准备对起义者进行秋后算账。葛成在此时表现出了一个起义领袖的无畏和担当，为了不殃及一起起义的织工，他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官府投案，独自承担所有的罪名。面对朱燮元的讯问，葛成大义凛然地说道：“倡议者我也！以我正法足矣！无株连平民，株连则必生乱！”听说葛成被捕，苏州市民纷纷前往知府衙门请愿，请求知府向朝廷申明实情。其实，朱燮元心里也很清楚，葛成倡义，三天之内不伤市民一人，不抢民财一文，不毁官府一物，按《大明律》其实这并不能称为造反作乱，若杀葛成，必定导致苏州百姓的愤怒。万历皇帝违背祖制，派出税使到处滥征捐税、搜刮百姓才是导致这次事件的根源，然而板子也不可能打在皇帝身上。最终，朱燮元反复权衡之下，决定以“聚众倡乱”的罪名判处葛成死刑，打入死牢，但并不执行。判决结果上报到朱翊钧御前，这位贪财的皇帝也为苏州人的血性所震撼，唯恐杀了葛成导致更大民变，只得同意了朱燮元的判决。

葛成正式入狱的这一天，苏州城万人空巷，成千上万的市民自发赶来为这位城市英雄送行。他们有的端着好酒好菜，有的拿着崭新的衣帽鞋袜，还有的直接捧着金银，想要赠给葛成。然而，葛成一一谢绝了市民们的好意，与他起义时一样，“不取一物”，从容走进死牢之中。

一段传奇，就此划上了句号。

五、

万历四十一年（1613年），葛成在死牢中已经度过了十二个春秋，这一年，葛成终于获得了朝廷的赦免，结束了漫长的牢狱生活。入狱时，他三十多岁，正值壮年，而出狱时，却已经是两鬓斑白、年近半百了。苏州百姓并没有忘记这位多年前的英雄和他所做出的壮举，听到他出狱的消息，千百市民再次像十二年前那样，涌来监狱门前，迎接他的重获自由。为了感谢这位为民请命、挺身倡义的英雄，一些富有的机户要赠送他房屋、钱财，还有的要为他娶妻成家，但他都谢绝了。人们感怀他的贤德，为他改名“葛贤”，又尊称他为“葛将军”，但他却依然穿着破旧的麻衣，和年轻时一样，靠做雇工过着贫苦的生活，淡然面对一切的尊荣。

天启六年（1626年），正是宦官魏忠贤把持朝政的时代。为了镇压政敌东林党人，他派出大批锦衣卫特务前往苏州，准备抓捕以清正廉洁著称的周顺昌。为葛成的精神所鼓舞的苏州百姓，再次自发组织起了对暴政的反抗。在苏州市民的痛打之下，两名锦衣卫特务被击毙。事后，朝廷大规模搜捕参与暴动的市民，颜佩韦等五人仿效葛成，挺身而出，担下罪名，最后全部被以酷刑处死。苏州市民感念五人的忠义，将他们安葬在山塘街上。已经年届花甲的葛成，自愿为这些抗暴的后辈们守墓。直到四年后，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苏州市民将他安葬在五人之墓的对面，让这位抗暴的前辈与五位后辈永远相望。

葛成的生命消逝了，他的时代也早已远去了。但是，他用自己的行动，让世人看到了以民风柔弱著称的姑苏人民骨子里的血性和刚烈，更让这座秀美的城市有了浩然不衰的正气。在滚滚向前的时光中，历史将永远铭记这位不朽的“葛将军”！

　　（来源：“ 方志江苏”微信公众号）